2016年7月4日 星期一

臥虎藏龍

22 MAY 2007

臥了什麼虎,藏了什麼龍(2):李安的「臥虎藏龍」


(圖片說明:李安的「臥虎藏龍」)


首先,我完全同意徐斯年的批評︰『我們還是要感謝李安:不僅因為他使世界承認了中華文化、藝術的魅力,並且因為他使人們重新「發現」了王度廬。』

在「武俠片」史上,金庸與古龍簡直就是永遠不倒的金字招牌,尤其是金庸,不斷有導演重拍他的名著,像是「倚天屠龍記」、「神雕俠侶」、「笑傲江湖」、「鹿鼎記」…等,然而,我們卻似乎遺忘了「舊武俠」裡的大師們,例如王度廬及其武俠世界,即使他們的作品曾經深深地影響著戰後武俠小說大師級人物 (例如金庸),並孕育出「新武俠」的誕生。

李安之所以會挑上王度廬的作品改拍成電影,除了不再重複過往已經被其他導演所操作過的題材以外,王度廬小說裡的男女情素,才是李安最拿手的主題。從「推手」、「喜宴」、「飲食男女」…再到「斷背山」,不論是東西、男女、男男、老少等感情的議題,李安處裡起來總是在表面上看似恬靜唯美,背地裡卻暗藏波濤,豐饒的情感幾乎就要溢滿在表面的張力之外,這樣的功力,是其他導演所望其項背的。

此外,李安也擅長處理在大環境制約之下的親情與愛情,像是「喜宴」裡的旅美同志遇上中國傳統家庭觀念的衝突,或是在「斷背山」裡,在對待同志極不友善的美國南方,相戀的同志愛人如何小心翼翼地維繫彼此的感情世界。李安總是能游刃有餘地處理這些題材,並拍出超越東西方的文化藩籬、直觸人心的作品。

就此而言,具有言情小說豐富底蘊的王度廬,如果真要改拍成電影,除了李安以外,我很懷疑還有哪位導演有能耐處理李慕白、俞秀蓮、玉嬌龍、羅小虎之間亦師、亦友、既是良人、又是親人的感情糾葛。就像是有能力執導安.普露的小說「斷背山」,在好萊屋眾多的導演之中,除了李安,我不作第二人想。

只是,「臥虎藏龍」這部小說,不只有「言情」,還有「俠義」,這一點考驗著李安是否有能力掌握「武俠片」的電影類型,接續傳統,有所創新,並拍出過去「武俠片」從未展現過的視覺魅力。

很顯然地,李安做到了。

如果說在「武俠小說」的傳統中,李安重新「發現」了王度廬,那麼在「武俠片」的傳統中,李安重新「找回」了胡金銓。

如果我們把王度廬視為「武俠小說」裡的「舊武俠」,徐克的「武俠片」視為電影上的「新武俠」,那麼當李安在開拍「舊武俠」(王度廬) 之時,為了與「新武俠」(徐克) 有所區隔,李安刻意重新回到胡金銓「舊武俠」的傳統,企圖找尋「舊武俠」的新魅力。

例如說「臥虎藏龍」的一開場,就是如詩如畫的山林景致,此外,李安在每一場武打戲的取景上佈滿巧思,不論是安徽的宏村、蜀南竹海、翡翠谷、武當山、或是大漠風情,都呈現出宛如中國潑墨山水般的美感,尤其是「竹林」對決的那場戲,李慕白與玉嬌龍像是「劍仙」般地飄盪在竹林之間,完美地再現了胡金銓的「武俠片」中唯美的視覺經驗。

再者,我在上一篇文章裡曾經提過,張徹與胡金銓共同開創了「武俠片」這一類型電影,張徹的「武俠片」傳統一直有其他導演接其衣缽,也就是追求「陽剛」、「武術」之美,但是胡金銓的尚「武」重「俠」的傳統,卻在徐克將「武俠片」導向五光十色的「武術」特效之後,後繼無人。我認為,這是「俠」的缺憾。

雖然徐克曾在他的電影裡引入一些中國文人的哲思,試圖在過度賣弄「武」之外,替「俠」這個意念添增新意。例如「笑傲江湖」中的令狐沖,在成為真正的大俠之後,對「江湖」失望至極,萌生「歸隱山林,退出江湖」之意。然而,在多數徐克與徐克之後的「武俠片」裡,能夠觸及「俠」及其背後中國文化思想體系的意念者,卻是很少有的。

我認為在徐克之後,「武俠片」過度強調「武」,輕忽「俠」,幾乎斷送了這條以中國文人思想填入「武」「俠」之林的線。而這條線,毫無疑問地,是自還珠樓主再到金庸的小說世界裡,不斷重複出現的主軸。

只有「武」而沒有「俠」,顯然不夠格稱之為「武俠片」或「武俠小說」,而能夠在「武」與「俠」之間找到平衡點的導演,唯有胡金銓能辦得到。很顯然地,李安的「臥虎藏龍」就是跟隨著胡金銓這個尚「武」重「俠」的傳統。



李慕白一出場,就是一位大俠。當一位大俠已在江湖樹立了不朽的名聲,受到各方好手敬重,就到了退出「江湖」,交出青冥劍的時刻了。李慕白無意再沾惹「江湖」上的是非,只願找個地方好好修行,跟俞秀連度過一生。

然而,你不沾惹「江湖」,「江湖」也會找上你。就在玉嬌龍偷走青冥劍,引出李慕白的殺父仇人碧眼狐狸之後,李慕白不得不重出「江湖」,依著「江湖」的鐵律,替師傅復仇,並收服玉嬌龍,以平息被玉嬌龍所擾動的「江湖」道義。

然而,「江湖」既是真實的,也是想像的。從未闖蕩過「江湖」的玉嬌龍,在碧眼狐狸的渲染下,把「江湖」視為逃離九門提督的家世與社會制約的烏托邦,以為在哪裡可以「圖個痛快」,可以不必管世俗禮教,可以自由自在。

然而真實的「江湖」,也是靠著世俗禮教所建構的世界,就像是俞秀蓮跑標,除了武藝之外,還得依靠道上兄弟的照顧,正如同張小虹所言:「江湖與禮教社會並非二元對立,江湖不是自由自在的烏托邦,江湖之中仍有禮教之束縛。」

就在玉嬌龍歷經逃婚、離家出走、大鬧酒樓之後,「江湖」的現實反撲回來,逼得她不得不找上俞秀蓮,尋求幫助。

俞秀蓮與玉嬌龍是不同的兩種女性。玉嬌龍敢愛敢恨,不管禮教的束縛,俞秀連卻對感情之事含蓄婉約,對李慕白的愛意似有若無,對社會禮教極為順從,願意接續家庭的衣缽,掌管標局,行走「江湖」,並接受世俗觀念制約在女性身上的傳統價值。



玉嬌龍的個性卻截然相反,在新疆大漠的那場戲裡展露無疑。為了一把梳子,玉嬌龍可以沒天沒夜地追著羅小虎,直到搶回梳子為止。而羅小虎也與玉嬌龍一樣,完全不管漢人的禮教觀念,認定玉嬌龍是他的,就沒人可以跟他搶。雖然在張震喊出「她是我的!」這句話時,造成不少笑場,不過這句話卻實點出了羅小虎與漢人的愛情觀是截然不同的。

另外,俞秀蓮與玉嬌龍的武功路數也不同。如果我們簡單地將「武俠小說」裡的武術分成「內家」與「外家」這兩種路數,玉嬌龍走的是「內家」的路線,強調練氣,依著不同的心訣,運氣游走經脈,最後灌注在劍上,讓氣與劍同步使力。而俞秀蓮走的是「外家」的路線,強調練功,講究武術的技藝,雖然也練氣,不過耍弄刀槍靠的是蠻力與技巧,而不是氣。

李安安排了兩幕俞秀蓮與玉嬌龍的武打場面,充分展現了「內家」與「外家」的不同。



首先是玉嬌龍偷了青冥劍,俞秀蓮苦苦地追趕著玉嬌龍,玉嬌龍一運氣,眼看就要跳上的屋樑,這時運氣不足的俞秀蓮,只能使勁一躍,緊抓著玉嬌龍的腳跟,高喊:「給我下來!」,然後硬是把玉嬌龍給拖下牆來。

玉嬌龍的拳腳功夫,顯然不是「外家」俞秀蓮的對手,只好頻頻運氣,使出輕功,想要翻牆而出。「內家」修為不足的俞秀蓮,為了阻止玉嬌龍再一次逃脫,乾脆拔起牆上的磚塊,丟向已經飛躍在空中的玉嬌龍…





李安在這精采的武打戲裡,配上譚盾的緊迫逼人的鼓聲,暗喻「外家」俞秀蓮講究氣力的武功路數,這一表現手法,也可以在胡金銓的電影裡找到。此外,在運鏡上,李安的鏡頭緊跟著玉嬌龍的輕功,從地面翻轉到牆面,再拉高到屋簷,這種3D動態式的運鏡,李安堪稱第一人,好萊屋電影一直要到蜘蛛人系列之後,才充分地展現了這種運鏡的技巧。

另一個場景是俞秀蓮與玉嬌龍在標局裡的對決,「外家」的俞秀蓮頻頻更換武器,打壞一個換一個,「內家」的玉嬌龍只靠著青冥劍,就可以打遍所有兵器無敵手。就像是玉嬌龍大鬧酒店那場戲,所有鄉野劍客,只憑「外家」的路數,根本不敵「內家」的玉嬌龍。








在這些武打場面裡,李安找上袁和平當武術指導,如同我在上一篇文章提到,袁和平是「功夫片」的重要的推手之一,他的武術特色是具有穩健的厚實感,招招精準,乾淨俐落,絕不玩花招。

在視覺上,李安重回胡金銓中、長鏡頭的取景,再配上短兵交戰時的連續短鏡頭,讓俞秀蓮與玉嬌龍的每一招每一式,都能清楚地呈現在觀眾面前。與胡金銓不同的地方在於,袁和平的武術指導像是百科全書般的展現各家兵器的對打招式,槍有槍法、刀有刀法…俞秀蓮隨手拿起兵器就耍,每一招每一式都有章法,絕對不是亂打。

在胡金銓的時代,武打招數的變化不像現在這麼繁複,雖然打鬥的場面很多,可是套好的招數總是有限的幾樣。另一方面,徐克喜歡運用短鏡頭與快速剪接,放棄中、長鏡頭,刻意不讓觀眾看見武打的全景。對徐克而言,武打的招式並不重要,只要好看、漂亮與花俏就好,即使動作不斷重複也無所謂,可以利用不同的短鏡頭與剪接的技巧,製造武術繁複的假象。

然而李安卻不一樣,他成功地運用胡金銓式的中、長鏡頭,達成胡金銓時代所做不到的事,也讓徐克遮遮掩掩、過度花俏的武打場面相形失色。

再回到「內家」與「外家」這個議題。的確,「外家」好手無一是玉嬌龍的對手,可是一但碰上李慕白,玉嬌龍的「內家」修為顯然就不夠了。在捕快、劉泰保與碧眼狐狸對決的那一場戲裡,李慕白一登場,完全學不會武當派心訣的碧眼狐狸節節敗退,完全不是他的對手。最後,玉嬌龍帶著青冥劍出場救師傅,與李慕白對打,李慕白用了一把平凡無奇的劍,輕輕揮個一兩手,玉嬌龍的青冥劍也奈何不了他。

很顯然地,李慕白的「內家」修為,已經到達最高境界,不需要寶劍,隨手拾起的兵器也是寶劍。





竹林的那場戲更是精采。李慕白追著玉嬌龍來到蜀南竹海,兩人紛紛運氣,使出輕功,順著竹節踏上竹林的頂端,漫步在竹海。然而,輕功雖輕,可是當李慕白穩穩地站在竹子的一端之時,李慕白使氣一沉,隨著竹子的彈性左右搖曳,卻不會失足,或被竹子的彈性給彈開,尤其是當玉嬌龍與李慕白站在同一根竹子之上,玉嬌龍使勁搖晃竹節,想要把李慕白給彈開,李慕白卻筆直地聳立在竹子的頂端,一動也不動,堅定地望著玉嬌龍。





李安在此拍出過去的「武俠片」從未呈現過的視覺效果,輕功輕得如此不可思議,卻又輕得很重,重得很輕。

具有彈性的竹林,巧妙地表達出「內家」武學既輕且重的意念,而這個意念,在諸多「武俠小說」裡,尤其是金庸,是時常出現的主題,只是過去的「武俠片」,或許礙於技術,從未呈現出這樣的視覺效果。

相較於徐克,輕功就只是一堆人在空中飛來飛去而已,看起來雖然很熱鬧,可是流於表面,只在「輕」這個字眼上做著墨,卻忘卻了「武俠小說」裡的「輕功」不只是「輕」而已,還有「運功」的過程。

此外,在過去的「武俠片」,完全不像李安那樣細膩的區分「內家」與「外家」的路數,對各路兵器的招式也是點到為止,不像袁和平那般刀、槍、劍、斧…各有各的理路,一招一式完整地呈現在大螢幕前,擲槍有力,揮刀有聲。

例如徐克的「武俠片」跟本就「內家」「外家」不分,粗淺地利用具象的視覺效果,表達抽象的「劍氣」 (例如「笑傲江湖」裡的盪劍式),程小東的武術指導也不管各家門派揮刀耍劍有什麼不同,打起來全都是一個樣。也因此在表面上,徐克把「武功」包裝得很漂亮,可是在其背後,卻找不到一絲「武俠小說」裡的「武功」應有的哲理與意涵。

至此,奠基在胡金銓的影像傳統,李安是第一個細膩的拍出「武俠小說」裡各家武學路數的導演,例如這場經典的竹林戲,我不得不佩服李安的想像力,巧妙地運用竹林,表達出如此豐富的武學意涵,不但突破了過往的「武俠片」,也遙遠地向40年前拍攝「俠女」「竹林戲」的胡金銓致敬。

從上述的分析,我很同意徐斯年的批評,李安的「臥虎藏龍」,其實是把王度廬給「金庸化」了,也把胡金銓給「金庸化」了。

李慕白在「臥虎藏龍」裡的表現,幾乎可以與金庸筆下的大俠相比美了,不但武林之人全都敬重他,他的武功之高,隨地撿起一把樹枝都能替代寶劍。除了師仇未報,李慕白的人生已經了無憾事,交出青冥劍,只個是退出江湖的儀式而已。

無奈青冥劍一交出,就被玉嬌龍給偷了。青冥劍對玉嬌龍而言,是個實踐「江湖」幻想的起點,一但寶劍在手,闖蕩「江湖」的夢想也就不遠了。此外,寶劍象徵著武林至高的權力,盜取了寶劍,等於是握有男性「江湖」世界裡的「陽具」。

在此,我傾向卜大中的說法,俞秀蓮與玉嬌龍都要李慕白的劍。在貝府,俞秀蓮掏出李慕白的劍,略帶情意地秀給玉嬌龍看,引來玉嬌龍偷劍的動機。當青冥劍一失蹤,一路緊追著玉嬌龍「要劍」的人不是李慕白,而是俞秀蓮。

俞秀蓮心急地要追回這把劍,表露出她對李慕白深深地愛慕。在標局對決的那場戲裡,玉嬌龍炫耀般地拿起青冥劍挑戰俞秀蓮,俞秀蓮怒道︰「你不要摸,這是李慕白的劍。」玉嬌龍卻意味深長地撫摸著劍身。卜大中認為,俞秀蓮挑選任何兵器都打不贏玉嬌龍,因為她無法對抗象徵自己男人的武器。

然而,李慕白打從一開始就不「要劍」(小虹老師對不起了)。電影一開場,李慕白就交出寶劍給貝勒爺,此後李慕白與玉嬌龍對打,平凡的兵器也是寶劍,即使在翡翠谷三招之內打敗玉嬌龍,玉嬌龍不肯拜師,李慕白毫不猶豫地把青冥劍拋入水潭,在所不惜。很明顯地,李慕白不需要劍,要的也不是劍。

那麼李慕白要的是什麼? 在竹林的那場戲裡,李安的運鏡,時而採用了李慕白的觀看方式,時而採用了玉嬌龍的觀看方式,跟著李慕白追向玉嬌龍,一路撲進竹海。竹海隨著玉嬌龍蜻蜓點水般的步伐搖曳生姿,宛如變幻無常的佈景,忽而擋住李慕白的去路,忽而敞開綠幕,玉嬌龍就近在眼前,帶著柔媚的眼眸望向李慕白,竹影無常,玉嬌龍再次撲向竹海,回過身,換來殺氣騰騰的一劍刺向李慕白,卻又敗在李慕白手下。

在這片撲朔迷離的竹海裡,李安配上柔情似水的簫聲,玉嬌龍在竹影裡若隱若現,時而深情款款,時而揮劍對奕,很顯然地,玉嬌龍對李慕白既愛又恨,李慕白對玉嬌龍則舉棋不定,握不住,卻又不願鬆手。

在玉嬌龍跳入潭底找回青冥劍之後,被碧眼狐狸救起,帶到一個洞窟裡去。受到迷香的引誘,玉嬌龍手握青冥劍,羅衫濕透,胴體若隱若現,漫步走向前來洞內探詢的李慕白,語帶輕挑地迸出一句:「要人還是要劍?」 

李慕白先是陶醉在玉嬌龍的柔情裡,然後頓然清醒,脫口一句:「迷香」,彷彿之前的曖昧情素,只是「迷香」作祟下的結果。

殊不知人老珠黃的碧眼狐狸 (鄭佩佩飾),當初也是李慕白的師父江南鶴床幃裡的老相好,無奈江南鶴堅持玄牝劍法適陽不適陰,不傳心訣給碧眼狐狸,反倒是李慕白為了玉嬌龍,一切都可以破例了。

張小虹老師在「『臥虎藏龍』中的青春欽羨與戀童壓抑」一文裡,清楚地點出李慕白「要人」要得如此急切,不過就是男追女的「青春欽羨」。張小虹認為︰「『臥虎藏龍』的青春欽羨,正是建立在其江湖潛意識的中年危機。」

「俠女」鄭佩佩早已年華老去,只能演個老醜惡毒的碧眼狐狸,而中年的李慕白 (周潤發) 與俞秀蓮 (楊紫瓊),面對青春洋溢的玉嬌龍 (章子怡) 與羅小虎 (張震),形成兩組平行卻錯位的關係,玉嬌龍的青春,李慕白與羅小虎都想要。

最後,玉嬌龍為甚麼要死?難道唯有在青春正盛的時刻,選擇香消玉殞,才能停止體態老化的夢魘?或是江湖人士「視死如歸」的「死亡欲力」在作祟?亦或是因為死亡才能真正拋棄社會禮教的制約,選擇自己自由自在「圖個痛快」 的道路?

王度廬小說中的「悲劇俠情」,似乎冥冥中替「臥虎藏龍」裡的每個腳色,全都安排了悲傷的結局。當然,王度廬小說如果沒有李安的慧眼,或許也會像他筆下的悲劇人物一樣,讓歷史給埋沒了。

毫無疑問地,「臥虎藏龍」一片在李安的執導下,從「舊武俠」的經典裡甦醒,也從胡金銓的影像傳統裡找到新的生命力。李安的「臥虎藏龍」至此成為「武俠片」中的「李安障礙」,無論是徐克、張藝謀、陳凱歌或是馮小剛,除了濫用譚盾的音樂、章子怡的身體、與葉錦添的美術設計以外,他們的作品無論在敘事技巧、武打招式、視覺美學、取景與運鏡上,無一是李安的對手,即使他們都把李安當作假想敵。

「臥虎藏龍」一片到底臥了什麼虎?藏了什麼龍?想要突破「李安障礙」,唯有先想通了這些問題,才能找到滿意的答案。






鍾老師:「臥虎藏龍」整個故事結構在道、愛和生命層次上的表達相當完整精彩。「虎」是講人的七情六慾、五毒五蘊,「龍」是講人的心靈;虎代表陰,龍代表陽;虎代表人的慾望,龍代表人的神識。之所以藏龍是因為人永遠看不到龍,看不到自己的真心。如何看見真我,體會道,是整部電影所要述說的。

 臥虎藏龍裡幾個主要角色,俞秀蓮、玉嬌龍、李慕白分別代表儒家、禪宗及道家。當中主要人物的關係──李慕白是武當派大師,俞秀蓮是李慕白師弟的妻子,玉嬌龍是李慕白仇家的徒弟。玉嬌龍的師父碧眼狐狸殺了李慕白的師父江南鶴。俞秀蓮的先生,也就是李慕白的師弟,很早就死了,也是被碧眼狐狸殺死的。碧眼狐狸用暗器,李慕白用劍,碧眼狐狸偷了李慕白師父的劍譜,她的徒弟玉嬌龍看得懂秘笈,偷練這劍譜,比師父練得好,但她不敢讓師父知道。

未了情緣

 李慕白修道,不想成家,雖已修到很高的水平,但他還是有些未了緣。俞秀蓮有儒家四維八德以及宋明理學時期女子無才便是德、終身守節等精神。俞秀蓮喜歡李慕白,但先生死了,必需守節,不便主動開口,就一直等李慕白開口。李慕白雖然也喜歡俞秀蓮,但礙於名節,他是武當派大師,此事不便張揚,所以也等待適當時機。在沒什麼機會的情況下,兩人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,彼此雖想念對方卻沒什麼大動作,頂多是碰一下手,兩人互相喜歡,可是就少了一些機緣來牽動,關係雖然不錯,卻進不到感性的愛和真愛的層次。李慕白、俞秀蓮在個性及待人處世上比較傳統和世故;玉嬌龍就完全相反,她代表一個綻放的新生命,是整部電影的真正主角,她將其他人的情和慾都牽動起來,也讓關係人的生命境界重新開拓,因而證悟原來之不足,在見人真心時卻看見自己的本來面目。於成人之美時卻成就了自己,渡人者最終得能已渡,法性自性任運自若,直是悲智雙運。

 故事一開場,李慕白跟俞秀蓮見面,李慕白對俞秀蓮說,他入關打坐時看到一片光明,這是師父以前從沒提過的境界。俞秀蓮說:「你得道了」,李慕白說:「我不覺得我得道,因為沒有喜樂的感覺,只覺得一片寂靜,反而是一種悲哀的感覺」。李慕白原本在閉關,因心裡總覺得有些事沒做完,就提早出關。他掛念的,就是要將他所使用的劍-青冥劍交付給別人,也等於全盤洗手,退出江湖,一心放下,便能還我自由。青冥劍的英文是Green Destiny,有命運之不可預測、掌握不住命運的意思。青冥劍是李慕白成名的武器,李慕白始終都用這把劍,因此這把劍代表他的生命,也代表他的心。如今他要退休了,必須將劍交出去,如真能交出去,他就成道了。所以他提早出關,將劍交給一個守關的大將,也就是玉嬌龍的父親。當這把劍交出去沒多久就被玉嬌龍給偷了,玉嬌龍還拿劍來練武。玉嬌龍的師父碧眼狐狸知道李慕白要交出青冥劍,也想偷這把劍,很早就混進玉嬌龍家裡,當她發現劍不見時,正巧碰上李慕白及俞秀蓮,雙方就打了起來。這時玉嬌龍出現了,她是來救師父的。李慕白發現玉嬌龍的招數與自己派別的招數很像,只不過缺了一些東西,他一方面覺得她的功夫不錯,但也覺得還有其他問題,就放她走。

蛟龍變鳳

 玉嬌龍一出現,整個故事完全展開,玉嬌龍的生命開始起了變化,也連帶牽動周圍所有人的命運。玉嬌龍是大官的女兒,到了某個年紀,就得嫁人。但她不想做這樣的人,她有自己的想法,她的個性與眾不同,從小跟著師父學功夫,還希望將來能夠闖盪江湖,當然這對她來說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。好比現代人讀完書要工作一樣,但工作有傳統的,有非傳統的,選擇傳統的工作較不吃力,若做的是非傳統的工作就要經過許多奮鬥。

 玉嬌龍從師父那兒看到生命的不圓滿,她偷學師父偷來的劍譜,慢慢的也看到自己的功夫比師父高,從那時起她發現生命變得很可怕,沒有一個可依循的方向,不知天有多大,地有多厚,究竟邊在那裡?當然這不單是她的問題,也是所有人的問題。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玉嬌龍有很高的悟性和靈性。玉嬌龍曾與家人到過新疆,在途中被搶,還跟搶匪的頭頭-羅小虎打了起來,不打不相識,之後與羅小虎有了一段感情,這時她的物性和感性生命層次被打開來。後來她覺得在新疆找不到所要的東西,就回家了。 

 玉嬌龍回家後,被父親安排嫁給一個大官的兒子。出嫁當天,羅小虎從新疆跑來要搶親,正巧被李慕白和俞秀蓮撞著,他們兩個知道羅小虎與玉嬌龍的關係之後,就叫羅小虎到武當山去等。出嫁的玉嬌龍在當天晚上就開溜,在途中碰到要追殺碧眼狐狸的李慕白,兩人就在一座古廟中又打了起來。與其說是在打鬥,不如說是傳道。李慕白對玉嬌龍說她的劍法揣而銳之,不可長久,武當劍法不是這樣,必性上必須以無助、無長為要,對外緣一以無應、無辯,進而達到無慾、無心,才可以捨已從人,我順人順,我勝人勝。必須將銳氣磨掉,不讓力量產生,劍道才能產生真正的作用,也才能成為真正的高手。玉嬌龍乍聽李慕白的話好像有點被感動,但突然又想起師父說的「武當的人都是男盜女娼,講一套,說一套的人」(其實是師父騙她的,這也就是「外儒內道,以禮傷人,以理殺人」的反文化觀點作崇),於是反身就走,李慕白並沒有追她,因為他發現她有點改變。

 玉嬌龍不能回家只好闖盪江湖,還搞出一些名堂。有一天她去找俞秀蓮,兩人就打了起來。表面上看來好像俞秀蓮覺得她幫玉嬌龍那麼多忙(俞秀蓮一開始就知道劍是玉嬌龍偷的,還幫她隱瞞,解決問題),到頭來玉嬌龍還埋怨她,因此兩人才打起來。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兩人都喜歡李慕白,為李慕白爭風吃醋。打到後來,俞秀蓮贏玉嬌龍一點,僅差半招,俞秀蓮沒想要殺玉嬌龍,就鬆手放了她。結果玉嬌龍趁俞秀蓮不注意,反過來砍傷了俞秀蓮。這時李慕白剛好來到,就很生氣的對玉嬌龍說她是個沒得救的毒龍,今天非殺她不可。李慕白原本以為找到傳人,還教她口訣,沒想到她如此惡毒。

竹子真心

 李慕白邊追玉嬌龍,邊覺得她的功夫好像又進步了些。就這樣兩人一路追逐來到了一個竹林,這是改變兩人關係的重要時刻。竹代表觀音淨瓶中的空性,所謂虛竹以見真心,竹林讓玉嬌龍和李慕白都靜心。兩人在竹林裡追逐,像蝴蝶在飛,產生莊周蝶化的狀況。李慕白對玉嬌龍說,在古廟時沒殺她,是因為想看看她的真心。如今在竹林裡,李慕白逐漸看到玉嬌龍的真面目。因為竹林裡沒有別人,只有風影、竹影和兩人的影子,兩人在竹林裡可以產生直心相應的作用。太極強調虛和實的關連,這也就是影子的道理。在竹林裡的影子運作虛實相應過程中,人會將本身的頻率投射出去,對方就可直接感覺到此人的真心如何,有沒有殺氣。這時李慕白感覺不到玉嬌龍有殺氣,反而看到莊周夢蝶,蝶夢莊周那種齊一的狀況。此刻兩人的「我」不見了,真心產生,自性呈現,彼此看到對方的佛性,產生直心相應的作用,不用言語就能感受到對方的真心。這時玉嬌龍體會到李慕白要傳功給她的熱誠,也感覺到他的情。在打鬥過程中,曾有一段玉嬌龍掉下去,李慕白還拉她上來,其實是幫她往上提昇的意思。

 穿過竹林之後,兩人來到了水潭。竹林在高處,水潭在低處。竹林有影,潭中無影。竹林有竹葉阻隔,有阻隔真心才會呈現。水潭像鏡子,水清見魚,不是好狀況,像是攤牌一樣,這時兩人的真心就又都收了回去。玉嬌龍問李慕白是否還是要將劍拿回去,李慕白說他還是要將劍拿回去。玉嬌龍說三招內李慕白若能打贏她,劍就可以拿回去。李慕白說如果他贏了,她要拜他為師。玉嬌龍原本以為李慕白三招內一定打不贏她,沒想到李慕白一出招就把劍奪了回去。水潭很清,看得很清楚,照見我們心裡的五蘊五毒,面子問題出現,真心就不見了。李慕白說若他贏,她要拜他為師。但玉嬌龍不願拜他為師,李慕白一火大,就將劍丟下潭去。劍代表心,代表「我」,代表李慕白。玉嬌龍當然可拜李慕白為師,可是在幾次交手的過程中,一次又一次,讓她感覺愈來愈強,這已經不是師徒關係,而是情侶交錯的關係。

 對李慕白來說,第一次與玉嬌龍對招是高手過招,第二次在古廟對招是傳道,第三次在竹林,他發現在古廟時傳給她的她都學了,還學得非常好,於是更加欣賞,心也就跟著動了。但到了水潭,因為面子問題,他當然不能說是要與玉嬌龍交朋友,而說是收她為徒。只不過,玉嬌龍個性較直,她想要的不是拜師,而是做朋友,就始終不答應做他的徒弟。在這短短的時間裡,兩人都反應不過來,講不出口,最後,李慕白就將劍丟下潭,玉嬌龍就跟著劍飛下潭去。劍與人一起下潭的意思是劍身合一,人劍一體,人完全與劍合道,劍在人在,劍亡人亡。玉嬌龍跳下水潭浮上水面時,手上還拿著劍,劍代表李慕白,這時李慕白終於明白玉嬌龍的心意。正當李慕白思考著要救還是不救,這時碧眼狐狸出現,迅速將玉嬌龍給救走。

 李慕白一路跟著碧眼狐狸,最後來到了一個山洞,走進山洞,李慕白沒看到碧眼狐狸,卻發現被迷昏了的玉嬌龍。碧眼狐狸給了玉嬌龍一些迷香,讓她不能走。但是玉嬌龍還是掙扎著站起來,迷茫間看到李慕白進來,便對李慕白說:「你究竟要劍還是要我?」。李慕白不回答,發現迷香便將迷香丟掉,還給玉嬌龍一些藥讓她清醒。之後,還幫她運功,傳功給她。其實,李慕白不回答,也就是承認要她的意思。李慕白傳功給玉嬌龍,這個傳功與一般的傳功不同,一般傳功是救人,這裡的傳功是接心。李慕白與俞秀蓮曾經有一段對話,在一個亭子裡,李慕白說「生活是很虛幻的」,俞秀蓮說「生活是很真實的,當你握著我的手時,我覺得很真實」,但李慕白覺得那種感覺很短暫,一下子就不見了。在山洞裡,李慕白的手搭在玉嬌龍背後傳功,他感覺到的是一種直指人心,是絕對的真實及永恆,不像握著俞秀蓮的手那樣短暫的感覺。李慕白與俞秀蓮的感情無法突破是因為情緣不夠,也因為面子問題,兩人始終無法進入狀況。玉嬌龍的個性與俞秀蓮完全相反,她層層突破,直指人心,直接進到李慕白的身心靈裡,李慕白修道雖然也到了相當的水平,畢竟還有關卡,所以他的情緣還會動。

傳情轉燈

 李慕白灌氣給玉嬌龍,灌到一半,玉嬌龍醒了,正巧俞秀蓮趕到,看到李慕白與玉嬌龍,她心裡也有數。這時碧眼狐狸也來了,看見李慕白,就放出一大堆暗器。以李慕白的功夫應該可以擋掉這些暗器,可是他情動了,心分了,就像徐克導演的「新蜀山劍俠傳」裡的丁引劍仙一樣,情動之後就露出罩門,終至入魔。其中有一針是打在玉嬌龍身上,李慕白擋不到,只好用自己的身體去擋,就這樣中了毒針。李慕白本來要棄劍得道,始終不能放下,可是跟玉嬌龍結了情緣,反被她所渡,因而進入捨己從人的至高無上境界。這支毒針與碧眼狐狸殺他師父的毒針是一樣的。這時玉嬌龍知道李慕白幫她擋了毒針,她心裡的戒心頓時完全消失。她說要去幫他找解藥,也說一定會回來,李慕白相信她會回來,但俞秀蓮在,已不能說些什麼。這時俞秀蓮要他守真氣,不要多說話。李慕白說,他這一生很多東西都浪費掉,守這真氣也沒用;想愛的不能愛,想做的不能做,至少要將他的感覺告訴俞秀蓮。這表示他對俞秀蓮有一定的感情,一定的愛,一定的緣份,可是緣不足,關卡始終不能突破。李慕白與俞秀蓮的關係就像現在一般夫妻一樣,有理性、物性層次,但達不到感性、悟性和靈性層次。理性是屬倫理部分,李慕白與俞秀蓮雖然沒有結婚,但你等我,我等你,這已是一種倫理關係。李慕白與玉嬌龍的關係就不同,在古廟及水潭裡有兩次機會李慕白要讓玉嬌龍砍,但她沒砍他,這些因緣起動時,兩人的表面關係便打破,直接走進靈性、感性的水平,兩人之間的情緣像是潛龍伏虎,蓄勢待發,深深的蘊釀著。

 李慕白來不及等到玉嬌龍的解藥就死了。俞秀蓮跟玉嬌龍說:「我不殺你,你走吧,去見羅小虎,他在武當山等你。」,俞秀蓮還告訴玉嬌龍:「這一生中如有真正想做的事,不要等,一定要去完成它,才不會遺憾」。之後,玉嬌龍就到武當山去見羅小虎,與羅小虎了卻俗世情緣,第二天與他來到山頂。就在這個候,她想起在新疆時羅小虎曾經給她說的一個故事「老人說如果你從山頂上跳下去不死的話,你的願望就會實現」。於是就對羅小虎說:「山很美,你來許個願,我也許個願」,羅小虎的願望是希望玉嬌龍跟他回新疆,玉嬌龍的願望──什麼都沒說,就跳下山谷去了。

見自本性

 玉嬌龍不是普通人,在她一生中,一直想找一個邊,找真正的世界,真正的力量,真正的自我,卻始終找不到。當她發現自己的功夫超越師父時,突然覺得人生沒有方向可依循,直到碰上李慕白,李慕白像一盞明燈,給她照路,帶引著她。她也發現李慕白所講的跟師父所說的完全不同,漸漸地她心裡的「善」和「神」的部分就出現,「惡」和「魔」的部分相對減少。李慕白傳道給她,讓她產生移情作用,她體會到李慕白告訴她的不只是「道」,還有「情」,這個情包括師徒之情,以及男女之情。對玉嬌龍來說,尋找人生方向一方面是為了打開自己的視野,另一方面也想證明自己,希望達到自我完成,內證自己,從功夫中去體會生命。玉嬌龍的功夫本來有點邪,經過李慕白的調教,慢慢從陰轉陽,愈看愈清楚,悟性愈來愈高,所看到的生命美景也愈來愈大。玉嬌龍從與羅小虎純粹的情慾起,經過與李慕白之間的一連串關係,慢慢地體會更高的真愛境界,生命一直往上提昇。她的生命能透過這種種的覺悟,直接證道。在其中,接觸到生命裡完整的層次和提昇的力量,她走過所有的境界,生命雖短,過程卻最滿檔,雖沒說愛,愛得卻是最深;沒想求道,卻早已人劍一體,物我兩忘,從其真情處達到我順人順,真愛和道合一。

 胡金銓導演導過一部電影叫「陰陽法王」,裡面講修練過程要同時修陰和陽。一般人不是只有半陰就只有半陽,必須將半陰補全成就半陽,或將半陽補全成就半陰,修道才會完整。可是要成就半陰、半陽,功夫要很強,因緣要很足,才能透過陰陽合證,體會愛、真愛、真心、道、自性及佛性,這牽涉到獨修或雙修的問題。單純獨修不見得修得成,有人可以,有人不可以。就像李慕白,他所練的是道家的獨修法門,由於本身的陰陽不完整,所以始終在「煉神還虛」、「還虛入道」間徘徊,無法成道。許多道家修行者都是因為煉精化氣做不好,所以都過不了煉神還虛這一關。另外像神父、修女也都不能結婚,但修到後來,有不少神父、修女都離開了教堂,因為他們了解到自己的修練境界無法突破。所以後來有基督教出現,牧師就可以結婚。另外像禪宗和尚,中國的禪宗和尚是不能結婚的,但日本的禪宗和尚可以結婚,也就比較方便。修行若是在物性層次設限是沒道理的,有些人的五行在物性上沒有很大的需求,可是有些人有,要這類人不能對性有任何的體會和接觸,他的功夫一定練不好的,就很難煉神還虛。

 道家獨修法門從煉精化氣開始,強調先將自己的身心調整到最平衡的狀況,也就是自己圓滿時,外求就減少,這時氣就會更完整,有足夠的氣才能讓精神達到更高的境況,體會道的境界。但這種功法很不容易練,光煉精化氣這部分就要練上二十年。另外有一種叫雙修法門。雙修法門必須先完成一陰和一陽的獨修,共修的男女本身要先練到很高的平衡,不一定要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,但也可以有。在雙修過程中彼此要達到高度的控制,也就是乾坤合道。這種修法也很難,因為一般人都不夠完整,有很多缺點,當不完整的兩個人在一起,接觸愈多,問題愈多。雙修者必須先獨自修練到一個程度,身心完全平衡之後,再進入雙修,透過彼此的身心靈交會往來就會有更多、更深的交往及體會。體會對方的優點,發現自己的缺點,能體會別人、尊重別人就能尊重自己,功夫就會愈來愈高,對生命的體會就更高,能達到佛家所說的圓融境界。雙方交往便愈好,衝突少,溝通多,每一階段有每一階段的體會與快樂,層層往上。

德性問道

 俞秀蓮是一個儒家德性很重的人,尊德性,道學問,非常理性,也非常物性,缺點是靈性和感性不足。俞秀蓮一早就知道玉嬌龍的心意,要李慕白不要理她就好了,李慕白說有緣收她為徒也是好事,就像看到一塊寶玉不去琢磨也就浪費掉了。他講的是緣,有緣去渡人,當然要渡。俞秀蓮聽了,也無法多講什麼。俞秀蓮有覺性,但對事情喜歡保持原樣,守道德規條,從她對鏢局的付出就知她是個使命感很重的人。因為這些原因,所以在感情上始終不能突跛。她與李慕白的緣份沒有像李慕白與玉嬌龍這麼強,有的只是一種「老夫老妻」的感情。俞秀蓮的為人非常好,知道了也不多嘴,與李慕白雖然不能結婚,可是她也不會埋怨。對俞秀蓮來說,有一定程度的心靈交往,她就很滿意了。

 俞秀蓮完全表現出儒家的平衡,以她那麼愛李慕白,當玉嬌龍出現,她應該是怒火沖天,非常嫉妒才對,可是她沒有,還跟玉嬌龍以姊妹相稱,後來跟玉嬌龍在武館打起來,贏了後還放她。這種平衡和諧的精神就是儒家所講的浩然正氣,展現出儒家同體大悲、民胞物與、人溺己溺的精神。俞秀蓮的愛與生生命層次雖然不夠完整,但對一般來說,修練很難修到全陰或全陽,能夠修到像俞秀蓮那樣很接近完整就很好了。修到相當程度的陽和相當程度的陰,雖然不夠完整還有一些缺,但也因為有缺才有美,若滿了,大的美就不見了。

靈性德性

 玉嬌龍有強烈的感性、靈性及覺性,與俞秀蓮完全相反。玉嬌龍不喜歡跟隨傳統,她不希望自己像一般女性到了一個年紀就走入家庭。她不要物性,也不要理性,她有她自成一套的理,這個理是「心」的理,與禪宗所講的「直心」很接近,直接穿透人心,完全體會真正的理,不用想就知道了。她從小練功,練了很長一段時間,從這樣的訓練過程裡,她的生命境界也跟著提昇。玉嬌龍的感性和悟性部分很早就出現,十幾歲時她就覺得自己的功夫超越師父,周遭沒有人比她更強,但她知道事實一定不是那樣,所以覺得失落。她開始尋找人生的方向,可是怎麼找都找不到,因而感到惶恐。直到李慕白出現,她感到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她看到一個方向,也遇到一個真正讓她動心的人。玉嬌龍展現禪的境界,一方面好像很惡,可是在惡的背後是最高的善,最深的情,最美的愛,也就是毒龍變真龍,真心、自性和道都完全呈現。玉嬌龍從李慕白身上看到「道」,看到「情」,也看到「真心」。最後由於完全體會李慕白的種種,所以從山上跳下山谷,去圓她的生命。

 玉嬌龍的「嬌」是有問題的,「嬌」龍如何變「道」龍,就必須捨己成仁。李慕白對玉嬌龍傳道時說,「不應不辯,捨己從人,我順人順」。如何達此境界,必須放得下,照見五蘊皆空,便所有龍虎都不見了,生命的光華出現,生命就完成了。這時「生」可戀,也可不戀,就看當時的情境如何。在玉嬌龍的情境裡,因為李慕白死了,所以她跳下去,跳下去不代表死,而是完成的意思。當然,在現實人生中,生命完成之後,可能有更多事情要去做,不一定要跳下去。李慕白出關打坐時看到光,他覺得沒有得道,沒有喜悅,反而是一種悲憐的狀況,他得不到「道」,可是他將「道」傳給玉嬌龍,玉嬌龍雖死猶生。李慕白這個角色說明了修道之不足,也就是修行人有他的問題所在。雖然有問題,但最後用生命去完成那不足的部份,達到捨己從人,也同時成就了成仁取義的浩然正氣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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